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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章 勸君今夜須沈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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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,遠香堂蛙聲一片,房門緊閉。

瓊簫舉著銅鏡,立在床邊,方便她們看個仔細。

柳如卿肩頭半露,肌膚白皙,一條蚯蚓般的痕跡爬在其中,傷口已經結痂,近處長了淺紅新肉。瑤琴輕輕按了按,給她仔細抹上藥,等藥微幹,才幫她把衣服拉上來穿好。太醫署研制的凝露塗在患處,涼絲絲的,正好止了癢。前幾日被箍著的右臂已經解開,柳如卿小幅度地轉了轉手腕,略有些僵硬。

瑤琴見她動作,道:“姑娘別急,太醫不是說了,過幾天等傷口長好了,再活動筋骨不遲。”

柳如卿不好意思地笑笑,道:“你們先去休息吧,我看會書就睡。”瑤琴兩人陪伴她多日,知曉她並不喜歡有人在側,遂點頭應下。

圓月高懸,月中丹桂一如往昔,遙遠的傳說經久不衰。

窗前千竿竹,遮蔽月光。夜風吹來,竹葉簌簌作響,樹影斑駁舞動,形似鬼魅。

柳如卿坐在案前,白日翻開的書還扔在桌上,新添的墨跡已幹透。她隨意瞄過幾句,閉上眼默念於心,確認熟記方再翻一頁。

蛙聲此起彼伏,透過竹影,依稀能看到庭前睡蓮攏起了花瓣,白玉橋欄在月光映照下更為無瑕。

冰輪移動,竹影湊成烏漆漆的一團。蟬停蛙歇,四處寂靜,餘清風一片拂人面,恰似春意漾心田。

倏忽間幽幽聲若有若無,如泣如訴。柳如卿豎起耳朵,樂聲縹緲,猶如天外來客,時斷時續,無端勾人探尋。

她受樂聲蠱惑,不由得合上書,悄悄出門欲探究竟。她尋著樂聲前行,心緒隨著樂音起伏不定。過了拱橋,簫聲愈趨清晰。行經圓月門時,樂聲低顫,仿佛稍有些動作就能驚飛。柳如卿腳步停滯,隱在竹後,垂眸沈心,樂音如一劑苦藥,在她胸腹中徘徊。

簫聲悠遠,忽輕忽響,像道盡心中不平事。忽高忽低,如人嗚咽,直至極低之處,幾個盤旋後不覆聲響。她這才移步,簫聲又起,依然是一樣旋律。

快走了百餘步,望荷亭上一個玄色身影,在夜色中蕭瑟獨立,樂聲正是由他所奏。微風吹動,衣擺飄飛,像是人間留不住。

柳如卿停在階下,默默傾聽。滿池蓮葉在簫聲中舒卷,也似和吹簫人的心境融為一題,浮動間盡是愁緒。

一人站在亭上,一人立在階下,月色朦朧中,兩個孤單的人影佇立。簫聲中,柳如卿看著亭上那人,想著他常常眉頭緊鎖,想起崔雲之未說出的話。只覺肝腸都被磨斷,恨不能去擁他入懷。

她癡癡地望著殷元昭,聽著一遍又一遍的簫音,眼淚不由自主的滑落,沾濕了衣裳。

不知過了多久,簫聲忽停。

柳如卿悄悄用衣袖擦幹眼淚,拾級而上。

亭上人未轉身,只靜靜看著荷塘。荷塘深處有黑影竄動,攪亂了一池碧水。

“鳳凰臺上鳳凰游,鳳去臺空江自流。”柳如卿走到他旁邊,輕聲吟道。

方才簫曲,正是鳳凰臺上憶吹簫。古時蕭史弄玉吹簫引鳳,乘龍而去,徒留孤單單一座鳳凰臺。後人為紀念他們,譜了這首名曲。曲中惆悵,讓人莫名感傷。曲中之意,不知是痛惜不曾見過盛景,還是可惜好景難長。

她念了兩句,殷元昭接道:“總為浮雲能蔽日,長安不見使人愁。”話音極輕,像是喃喃自語。

柳如卿卻覺其中飽含萬千憂思。她偏頭看過去,驚見殷元昭臉上添了一道血痕,給冷峻面龐添了一分頹靡。她暗自心驚,下午聽說太妃回府,當時瑤琴流露出的擔憂她也曾好奇。現在一看,果真母子情薄。

她低眉垂眼,不忍戳他痛處,只好當做未見,隨即歉聲道:“簫聲動聽,我不請自來,還請莫怪。”

殷元昭側目看來,見柳如卿對他婉婉一笑,眉眼溫柔。想到雲安離去之時,她亦是這般展顏。那時策馬回望,她倚在門上笑意不減,如同等待歸人。想到此,他也不由得愁眉松動,仿佛心中苦楚去了一分。他把洞簫橫在手中,道:“有佳人作伴,求之不得。”

柳如卿“噗嗤”笑出聲來,見他尚有心思調笑,便把擔憂藏起。即便做不得他的解憂人,也盼他能開懷。

殷元昭見她雙手交疊,右臂已經放開,問道:“傷好了?”

柳如卿擡了擡胳膊,假裝抱怨道:“幾日不動,都僵硬了。”

“還是小心為好。”

柳如卿輕輕“嗯”一聲,隨即坐到亭欄上,舉頭望去,明月圓似銀盤,光華傾瀉。她伸出手握緊,欲抓住月華,手松開空空如也。她反覆幾次,月華流轉,不曾停留。

殷元昭看破她意圖,道:“虛無縹緲之物,可觀不可留。”

柳如卿輕笑,故作不滿道:“看破不說破,才是君子所為。”忽而蓮池中咕咚一聲,柳如卿感覺亭欄隨之震動,慌不疊地躲到殷元昭背後,探出腦袋。須臾一道黑影猛然從池中飛起,卻是白鶴沖天。

柳如卿撫著胸口,嫣然一笑,眼中明月皎皎:“你看,白鶴也讚同我。”笑容靈動,讓人見而忘憂,殷元昭唇角淺淺勾起,沖淡了心中郁結。

柳如卿覆坐回去,手枕在欄上,輕聲道:“今人不見古時月,今月曾經照古人。天地悠悠,人不過其中一粟。相比日月千載,我們都太渺小了。”

說罷一嘆,殷元昭聽在心裏,亦是一動。他明白柳如卿勸解之意,人之一生,短短數十載,相對於天地歲月,或許留不下任何痕跡,不如用有用身行有用事,俯仰無愧於心。他將洞簫擱在桌上,回身闔目,周圍一片寂靜,蓮池也睡去了,無絲毫動作。唯有夜風拂面,送來荷香。神思飄飄蕩蕩,似沖上九天雲霄,歷經千年。

柳如卿仰著頭,目光細細描摹,像要把眼前之人模樣刻在心中。眉間微微擰著,她想伸手撫平。雙眼緊閉,她猶記得初次相見,這雙眼如何讓人沈溺。鼻梁高挺,薄唇輕合。也許在別人眼中,殷元昭比不上崔雲之英俊,然而在她看來,這個人舉世無雙,無一人能及。

殷元昭察覺她的視線久久不離,睜開眼卻見柳如卿慌忙移開,轉而盯著荷塘發呆。片刻後,柳如卿壓下心中綺思,轉過來指了旁邊的亭欄,邀請殷元昭坐下。

“雲之告訴你我母親的事了?”那日雖然和崔雲之約定好不告訴他人,但也默認殷元昭並不在其中。見對方微微頷首,柳如卿繼續說道,“我曾問她,被謝家舍棄,可有怨懟。你猜她是怎麽回答的。”

不等他回答,柳如卿繼續道:“她說,人一生中,會經歷多種感情。親情源自天生,不容人選擇,若是雙親和睦,妻賢子孝,就是幸事。少年情竇初開,盼得如花美眷,佳偶天成,即成美談。朋友至交,能有二三肝膽相照,便不枉此生。還有萍水相逢,陌路援手。這四種感情,要全得兼具,何其難也。能得其一,就可稱作上蒼保佑了。”

她語調輕柔,娓娓道來,如醇酒佳釀緩緩註入臟腑,蔓延到四肢百骸,讓人暖意頓生,遺忘了過去的歲月,只願沈醉在如練月華之中。

“令堂胸襟開闊,是我所不能及。”謝菀華的遭遇,若發生在她人身上,恐怕只落得半生仇怨。

“她臨終之時,對先父說,能得他相伴,踏遍三山五岳,此生無憾。可惜,我比不得她。”言語惆悵,許是想起當年雙親相伴,四海同游。

“世人多不及你。”

柳如卿聞言,換了個姿勢隨意靠著,嬉笑道:“才沒有,我可是很小心眼的,最好別得罪我。”

殷元昭聞言輕笑:“那接下來一事,還希望你不要計較。”

柳如卿揚眉,示意他先說,自己還要斟酌一番。

“明日我要離開上京,讓瑤琴陪你搬到雪竟巷去住。如果有事,讓她找魏安。”

“你要離開上京?去哪裏?”柳如卿急問道,話音未落就察覺不對,聽著怎麽像妻子質問丈夫。

殷元昭尋聲望過去,就見她微低著頭,青絲如瀑,只簡單挽了垂鬟髻,其餘都散在脖頸上,垂到手中。纖纖素指卷了烏發,不停撥弄,頗是不自在。

柳如卿良久未聽到答覆,正在懊悔不合時宜的言語,就聽到一道聲音響起。

“曲如風一案,涉及到錦州官場。我奉陛下之命,去錦州查探。”

柳如卿怔住,為意料之外的答案,隨即雙眉緊鎖,擡頭問道:“會有危險嗎?”

夜風中,一張臉上滿是擔憂,伴隨著輕柔的聲音入耳,正是久違的關心。每逢出征,除了壽安宮帶出來的只字片語,少有人會問及安危。

殷元昭心中一暖,安慰道:“放心。”又思及曲想容剛回府,尚來不及插手遠香堂,待他一走,便沒人攔得住她。縱然已經安排她出府,就怕……然而這些不好解釋,他只好稍作提點:“母妃不喜謝家人,你盡量避開她。”

柳如卿看他面上淡淡,顯然是不願意多說,遂止住好奇。又不想見他愁緒再起,因而調笑道:“我剛說我小心眼,你就讓我出府,實在是讓人不得不生氣。”她眼波流轉,戲謔藏在眼底,起身拾了洞簫,雙手奉上:“可否有幸請肅安王爺為小女子吹奏一曲?”

簫音再起,不覆初時消沈,轉而溫潤謙和。如伊洛之水,緩緩流淌,浸潤千年繁華。又如冰輪初上,月華輝映,無暇寧靜。忽然簫聲變調,靈巧跳動,透著一股歡愉,聞之欣然。然而好景不長,幾聲高揚之後急轉而下,似冰雪乍融回歸大地,低低回旋在靜謐的夜中。

數曲奏罷,四周又回覆沈靜。

殷元昭回望過去,忍俊不禁。卻是佳人左臂作枕,美眸緊閉,眼睫下一片淺影,頰上還遺留著兩道淚痕。大概未得好夢,雙眉緊鎖,滿面愁容。鐘聲遠遠傳來,城門遙遙開啟,陡然整座城都活了起來。

彈指猶疑間,他已俯身將柳如卿打橫抱起,觸手之處只覺柔弱無骨,透過薄薄的衣衫,傳遞著身體的涼意。行經至圓月門時,瑤琴手拿披風立在一旁,看模樣應是等候多時。

殷元昭朝她微微頷首,示意她不要言語,以免驚擾了懷中人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寫這章的時候,循環地聽鳳凰臺上憶吹簫、梧桐月、妝臺秋思等簫曲,一不小心就深陷其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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